车站作者商采薇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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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作者商采薇第二章
“如果我不允许呢?”他声音暗哑,眉头虬结,似乎准备要发火了。
“如果您不允许,我会松开自己的手,”柳笛并没有被他吓倒,她用沉静的,坦率的,清晰的声音说,“不过,我会一直跟着您到办公室。在这期间,假如你遇到了麻烦,我还是要——帮助您。”
“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从我身边走开!”章老师的声音已经冒着火了,“我不需要有人在我身边扮演上帝的角色!”
“我不是上帝,也不想扮演什么角色,”柳笛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却清晰地回荡在走廊之中,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鼓内,“我只是您的一个学生,作为学生,我不想看见自己尊敬和仰慕的老师被别人撞得东倒西歪。也许这些您都能忍受,但我却不能,就像不能忍受一个崇高的思想被人诋毁一样。”
章老师突然沉默了。
柳笛抬眼望去,想从章老师的表情中窥探到一些什么。可是,她看见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事实上,他的脸一直是毫无表情的,包括刚才,他的声音已经喷着火的时候。
半晌,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多管闲事的姑娘。”
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柳笛笑了:“我不爱多管闲事,送您回办公室决不是闲事。”
章老师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如果柳笛不是一直扶着他的手臂,她不会感到这下轻微的颤动。
“你还很固执,”章老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是的,很固执,甚至同我一样固执。”
柳笛又笑了:“也许吧。能同您一样固执,是我的荣幸。”
“那么,除了固执之外,你能否保证自己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呢?”
“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柳笛诚挚地,坚决地,清清楚楚地说,“保证自己不会问一句看起来像是多余的问题,不会说一句听起来像是闲言碎语的句子,更不会和别人谈论任何有关您的话题。”
章老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能恪守自己的承诺,那么,请你,”他咬了咬嘴唇,“送我回办公室。”
四
从那一天起,柳笛的名字,就与章老师紧紧连在了一起。
她开始接送章老师上下课,开始在放学时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担任语文科代表后,又开始天天中午帮助章老师批作文。期中、期末考试后,她还要利用休息时间代章老师批阅语文试卷上的客观题,和写试卷分析。她,成了出入老师办公室最多的,也是最忙碌的科代表。
可是,仅凭这些,是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名字同章老师相提并论的。章老师不是那种轻易让你和他有瓜葛的人,相反,他宁愿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自行其是。这一点,只要看他一眼——不管这个人多么愚鲁迟钝,都能敏锐的感觉出来。那永远是黑白两种冷色调的着装,永远挺直的脊背,永远毫无表情的脸,永远空洞无一物的眼睛,构成了他永远的冷漠无情。因此,即使想接近他,帮助他的人,也多半会被这种冷漠吓退的。当然,也有一两个心肠极好的人,出于同情和怜悯,曾经试着想帮助他,却无一例外地被他那礼貌而又冰凉透骨的谢绝彻底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久而久之,人们知道了“帮助”一词在章老师的词典里是永远行不通的忌语,因此,包括柳笛在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词了。
也许只有在课堂上,大家才感到章老师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活力与生趣。讲台上的章老师,更多的给人一种“才华横溢”的感觉。他的确没有再“范读”过课文,可是没有人怀疑他能把古今中外的名著一股脑地背下来,而且能对它们一一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他的课讲得精彩极了,那深刻的分析与精辟的阐述,能让讲台下的少男少女们从课堂议论到操场,从校内议论到校外,从今天议论到明天。而随着自我情感的投入,章老师冷漠的神情也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虽然他在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但面部表情毕竟柔和多了,偶尔也会露出赞许和欣喜的神色。这让大家感到同他或多或少地拉近了一些距离。更可贵的是,章老师从不限制同学们的思想,而且常让那些“持不同政见者”畅所欲言。一次,在高校长和同年组的另一位语文老师尹鸿听课的课堂上,同学们为鲁迅的文风争论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反对派”的言辞,其激烈程度,足可以让鲁迅他老人家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他们当众辩论。章老师认真倾听了双方的观点,然后画龙点睛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也许鲁迅自己都不喜欢这种肃杀的文风,可却不得不使用它。因为这种文风是那个时代逼出来的。如果鲁迅少一分对民族和时代的责任感,而多一分胡适、林语堂般的闲情逸致,那么他的文风也许会不那么冷峻肃杀,可文坛上就少了一位用笔做刀枪的战士了。请问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我们是需要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呢,还是要风花雪月的文人呢?”话音刚落,高校长就击案叫好,同学们也觉得自己的认识深刻了许多。课后,尹老师曾当着校长和全班同学的面,指责章老师不应该在课堂上如此放纵学生,对此,章老师只淡淡地应了句:“我认为,限制思想就是扼杀能力。”一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也让尹老师的脸红了好一阵子。尽管他在事后拼命诋毁章老师的见解,却怎么也诋毁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每次考试,不管他在试卷上怎么做手脚,一班的语文成绩总比二班高那么一二分。别人都说,一班的学生能力太强,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太好了。
可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章老师脸上所有的赞许、欣慰和柔情,就像魔术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样,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张苍白而漠然的脸。同学们往往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换,就如无法接受从鲜花满地的天堂,一下子掉入浓烟滚滚的火葬厂一样。没有哪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不崇拜知识和学问,可是他们更希望自己的老师充满了人情味。而章老师,你闭着眼睛听课,人情味还很浓。睁开眼,人情味跑了一半。一离开讲台,人情味就消失殆尽了。再加上他拒绝帮助的行为在第一天就伤了同学们的自尊心,因此让同学们去喜欢这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老师,几乎是办不到的。同学们只能在课堂上欢迎他,而课后对他“敬而远之”了。
至于在同事中间,章老师更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冷落。同行是冤家,章老师的才华,足可以让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成了他的“冤家”。而那种最让知识分子接受不了的“孤芳自赏”般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又让其他老师也成了他的“冤家”。章老师似乎并不在乎他有多少个“冤家”,因为他压根就在拒绝同所有老师的来往,那间只有一人的办公室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当那些“冤家”们明白闲言碎语对章老师一无所动之后,就只能对他报以冷落了。
所以,这样一位不愿与任何人有瓜葛的老师,能允许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究其原因,众口一词:“大概是因为柳笛对他照顾得太周到了吧。”
的确,柳笛对章老师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入学第三天,她发现章老师办公室的暖壶经常是空的。于是,她开始天天早晨为章老师打水。头两天,暖壶里的水没有动。第三天,柳笛在暖壶旁发现了一包香片。打开瓶塞一看,一壶水被喝得一滴不剩。渐渐的,柳笛发现章老师的茶瘾实在不次于烟友们的烟瘾,于是每天打水后,她又主动为章老师泡一杯茶。可这一切,柳笛只字未提,章老师也从来没问。
每逢大扫除,柳笛总是独自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打扫卫生。她拒绝了分配来的帮手,因为她知道章老师喜欢清净。她轻手轻脚地扫地、拖地、擦桌子,冒着危险擦玻璃,尽量不弄出一点响动。而章老师,只是紧绷着嘴唇,用手支着头,坐在那里沉思,对柳笛的到来恍若未闻。沉思是章老师脸上唯一的表情,柳笛知道章老师一旦陷入沉思,会几小时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何人都无法打断他的思绪。因此,在筋疲力尽地结束一切劳动后,她总是悄无声息地退出办公室。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章老师忽然对柳笛说:“请你到财务室,帮助我把工资领回来。”不知为什么,听到章老师亲口说出“帮助”这个词时,柳笛居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而看到了工资表的时候,她才知道,章老师在学校,其实只是个代课教师,说白了,就是个临时工的身份,并不属于学校的正式成员。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愤怒,似乎这种安排不是侮辱了章老师,而是侮辱了自己。可是,她又能怎么办?这样一所学校,竟然能让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来教课,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宽容了。柳笛只好把那为数不多的工资如数交给了章老师。章老师随手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衣袋里。从那一天开始,每个月,不用章老师提醒,柳笛就会主动替他把工资取来。
不仅是取工资,每次教职工开会,都是柳笛替章老师参加的,会后,她会把内容一一向章老师转达。有时,她会带来一些表格,这些表格,也是章老师口述,柳笛填写的。在各种各样的表格中,“学历”一栏,章老师总是让她填上“高中”。柳笛决不相信这样一位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师,会只读到高中就结束了学业。她还记得,高一下学期,一个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偏巧翻译有急事来不了,是章老师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受到了法国客人的一致称赞。难道,那“法语”也是高中时学的吗?但是,想起自己的承诺,柳笛咬了咬牙,还是把疑问咽到了肚子里。
冬天到了,肆虐的流感病毒侵袭到了章老师的身上。于是,柳笛带来了一盒“感冒灵”。“一日三次,一次两片。”柳笛从来不说一个“送”字。章老师接过药,默默地摸出两片,放在嘴里。一日,章老师咳嗽得厉害,甚至无法正常上课。中午,柳笛把一袋“止咳冲剂”泡到章老师的茶杯里。批作文的时候,章老师发觉“茶水”有些不对味,于是一反往日小口品茶的习惯,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茶”喝下去,柳笛竟然忘了去读作文,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使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突然感受到了这样一个事实:“章老师信任她,只信任她!”
是的,柳笛成了章老师在校唯一信任的人,他只接受柳笛一个人的帮助。凡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都可以毫不勉强地让柳笛去做,他不反对,也不忌讳人们把柳笛的名字同他联系在一起。甚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柳笛就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纽带,就连校长要找章老师,也得经过柳笛的同意。柳笛有时也会问自己:“章老师为什么这样信任我呢?”她知道,不是因为自己照顾得周到,不是的。对于别人,章老师根本不给他们照顾自己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自己始终恪守着初次相识时的承诺吧。的确,尽管心中有成千上万个迷团,她也从未向章老师提出任何一个有关他的问题,更没有和别人谈论一句有关章老师的话。每当别人想从她那里探听一些章老师的情况时,她总是付之一笑。其实,她也真的说不出什么来。章老师尽管和她接触得这样频繁,但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从不多说一个字。没有见过比他更“惜字如金”的老师了。别说闲谈,就是在工作中,能用一个字表达清楚的,他决不会用两个字。对于他的情况,柳笛所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她只不过做到了不去主动窥探别人的隐私罢了。她知道揭一个人心灵的伤疤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也许章老师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把自己武装成为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吧。柳笛可以接近这块坚冰,却决不能触摸,更不用说去窥探和融化他了。
春天来了,柳笛在章老师办公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谁知到了夏天,它却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并开出了数不清的小白花。于是,章老师的茶杯里,开始溢出了茉莉花的清香。每当看见章老师对满室清清雅雅的香气凝神品味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这样一个外表冷漠无情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不为人知而深藏不露的情感。
五
是的,章老师的确有着深藏不路露的情感,这一点,柳笛在一次次送章老师到车站,陪他等车的过程中,体会得最为深切。
送章老师到汽车站等车,是柳笛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事情。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柳笛就飞快地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一路小跑着来到章老师办公室的门前。每次去章老师办公室,她都是这样一路小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她轻轻敲响了门,却不进去。过一会,章老师拎着黑色皮包走了出来,她便挽起章老师的手臂,师生二人一起走出了校园,走向2路公共汽车站。
从校园到车站的路很短,只有百十来米,但柳笛却觉得这百十来米的道路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温情和惬意。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晚风吹来,清清爽爽的,有时还会送来饭菜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从他们身边走过,撒下一路欢歌笑语——放学,大概是天下所有学生最高兴的时刻。踩着水泥方砖,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清脆的响着,柳笛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一天的疲劳,都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烟消云散了。
2路公共汽车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没有凉棚,没有座椅,只有一个铁牌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站牌旁边挺立着一棵高大的金丝柳,柔软的枝条一直垂到地面。春天,枝条上冒出一个个的小芽孢,嫩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远远看去,一片朦胧而柔和的新绿。离站牌不远处,有一个小花坛,柳笛常常扶着章老师坐到水泥砌的花坛边沿上休息。花坛里栽种着几株丁香。随着金丝柳的芽孢渐渐长出绿叶,丁香也会绽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缀在心形绿叶丛中,就像散落在花坛中的一颗颗紫色的小星星。柳笛一直笃信着那个关于丁香的美好的传说,所以这时就会虔诚地去寻找五瓣的丁香花。如果找到了,就会偷偷地塞进章老师的皮包里,企盼着它能给章老师带来幸福。而章老师,往往会默默地拔出一棵青草,放在鼻子下面,嗅着草叶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渐渐地陷入了沉思。
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每天清晨,柳笛最关注的就是天气预报,一旦预报有雨,她就会带上两件雨衣。而凑巧的是,章老师也往往带上两把伞。每到这个时候,师生二人就各穿着一件雨衣又各打着一把雨伞,全副武装地向车站走去。如果碰上狂风暴雨,章老师就会带着柳笛到附近的楼洞里避雨。柳笛最怕打雷。一次,一声惊雷爆炸般的在她耳边响起,她竟然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章老师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好象章老师成了他的保护神。章老师颤抖了一下,但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楼住柳笛。他只说出了一句似乎像是闲谈的句子:“别怕,柳笛,这只不过是上帝在咆哮罢了。这世间的不平之事太多了,上帝偶尔也会看不过眼呢!”
这声音依然那样冷漠平静,却在平静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柳笛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伏在一个男老师的怀里。她红着脸松开了手,想解释两句什么,可章老师却缓缓摇了摇头,似乎“看”到了柳笛那份窘迫和不安。柳笛惊愕地看着章老师,那张脸依然毫无表情,似乎没有被雷声惊扰,也没有被任何其他的因素惊扰。
秋天,高大的金丝柳开始落叶了,丁香也凋谢了,先凋谢的是薄薄的叶片,后凋谢的是细细的枝条。水泥方砖的小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簇簇作声。章老师经常缓缓地踱着步子,专注地倾听着脚下那落叶的吟唱。夕阳和晚霞将他的发上身上染上了金色的光芒,这光芒与落叶的金黄相交融,看起来有一种震撼的、悲壮的美。一次,章老师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轻轻地嗅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好奇地问:“叔叔,落叶香吗?”从来没看见过章老师这样和蔼,他蹲下来,摸索地扶住小女孩的双肩,脸上漾起一片温柔。“落叶不香,”他说,“可是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突然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撼动了,觉得自己喉咙发哽,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不知过了多久,她摸摸眼角,才发现那里噙着一滴泪。
冬天,凛冽的北风刮了起来,刮得这个北方城市一片天寒地冻。金丝柳冻僵了,丁香树冻僵了,连那个铁铸的站牌也似乎冻僵了。柳笛只好不住地搓着手,跺着脚取暖。章老师尽管只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却经常有意无意地站在柳笛身前,为她挡住呼啸的寒风。两人最喜欢的就是下雪,尽管那时等车的人特别多,车厢也很挤。晶莹的雪花落在每一个角落里,遮掩了一切丑陋,让世界变得那么纯洁和坦荡。柳笛欣喜地看着那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就像夏天那小小的萤火虫。而章老师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雪花坠满他的黑呢子大衣,坠上一层飘渺的银白。有时他会摘下手套,把双手插进厚厚的积雪里,好久才拿出来,手指已冻得通红。
是的,从学校走到车站是美好的,在车站等车也是美好的。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几乎从不交谈,但彼此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温馨。只有在这时,章老师那深藏不露的情感,才能在不经意中稍稍流露出一点点,而当这种情感流露出来的时候,柳笛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和章老师贴近了许多。可是,汽车总是要来的。每当2路汽车驶来的时候,章老师总能比柳笛先发觉。他能倾听出各种车辆的声音,从来没有出错。柳笛只好无奈地扶着章老师上了车。随着“咣当”一声,铁门关上了,关走了所有的轻松与惬意,只留下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怅惘。
六
又是一个炎热的中午。
柳笛坐在章老师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本还没有打开的作文本。这是全班唯一没有批阅的作文本了。柳笛踌躇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样一段话:“‘我的老师’之类的作文,想必大家都已经写厌了。但小学生的作文和高中生的作文总不能在同一档次吧。希望大家能写出些新鲜的东西,写出高中生的水平。只提出一个要求:这次作文,不能写我。如果违反了要求,对不起,零分。”
这是章老师在作文课上的一段话,这段话在她脑海中已经萦绕了整整一周了,今天中午,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她头脑中回荡。章老师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她读过的所有作文中,竟没有一个敢“犯规”的。柳笛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可是,手中的作文本,她还是没有勇气打开。
“柳笛,”对面的章老师开口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中午,你只读了九本作文。”
当然,全班50名同学,每天要读十本作文,这一点,她和章老师都很清楚。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依然是毫无表情的脸,严肃,冷峻,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威力,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哎,该来的总要来的,谁让……她咬了咬嘴唇,心一横,打开了作文本。
“《记一位老师》。”柳笛终于读出声来,“章玉先生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
章老师浑身一震,脊背就不知不觉地挺直了,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他的眉峰开始聚拢起来,面孔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别读了,零分!”他的声音严峻、冷漠而凌厉。
柳笛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读下去:“他教了我整整两年……”
“零分!”章老师又一次重复着这个分数,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他咬住了下唇,胸脯在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正在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柳笛依然在读:“入学时,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盲人……”
“行了!别读了!”章老师触电似的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喘着气,“零分!零分!!零分!!!”他连珠炮似的喷出了三个“零分”,一声比一声高,每一声都像一发带着火的炮弹,毫不留情地射向了柳笛。
柳笛害怕了,她已经预料到章老师会生气,但从来没想过章老师会发火,而且会发这么大的火。在她的记忆中,章老师从来没发过火,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冷得像南极千年不化的冰山。天,谁能想到一座冰山也会喷出愤怒的火焰?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一个劲地往上蹿,似乎已经蹿到了喉咙里,而且马上就要从口中蹿出来了。可是,挣扎着,也靠着一些惯性,她还是把后半句读了出来:“更没有想到,他会给我带来如此巨大的震撼和影响,在我的心中留下永远不能抹杀的烙印!”
读完了这句话,柳笛瘫软在椅子上,她觉得再也读不下去了,短短的一个开头,竟耗费了她积聚了一周的勇气。 章老师忽然愣住了,这后半句话好象一个神奇的魔法棒,一下子点住了他。他呆了几秒钟,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了,脸色由铁青转为苍白。“柳笛,”他说,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冷漠,“这是你的作文吗?”
“是。”柳笛轻声说。这是章老师第一次询问文章的作者。
“那么,”章老师慢慢地坐下来,“你可以把这篇文章读完。”
柳笛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无言的感动。虽然违反了作文的要求,但,大概只有她能理解章老师制定这个要求时心中那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此刻,也只有她能体会到,章老师做出这个决定,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她觉得自己消失的勇气又回来了。展开自己的作文本,她抑制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地读了起来。
文章很长,柳笛似乎要把这两年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她写了章老师的第一堂课,和课后的初次相识;写了在升旗仪式上唱国歌的时候,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只有章老师一人唱起了国歌;写了章老师批阅作文时的情景;也写了她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时的感受……章老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终于,柳笛读到了文章的结尾:
“这就是章老师。他是一个谜,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虽然我从没试图去解开这个谜,但心中总会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疑问……”她突然停下了,迟疑着不肯读下去。
“往下读,不要怕触动我心中的伤疤!”章老师终于插了第一句话。
柳笛心一动,双目失明的章老师,居然能“看”穿她的思想。这种穿越力让她惊异而震动。她只好接着读下去:“他的眼睛是怎样失明的?他有亲人吗?他为什么有满腹学问却只有高中文凭?他遭遇了怎样的灾难才能让自己的脸上永远没有笑容……我找不到答案,也知道这样的寻找,可能就是对章老师一种变相的伤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章老师才把自己武装得如此冷漠吧。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认为他是我遇到的最出色的老师。一次次的相处,我总能在他身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使我感动,使我震撼。他拥有一些别人很难拥有的东西,那就是——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精神!我只能这样总结他:他以前的故事,飘渺得像远处的萤火;他的思想,深远得像高山森林;他的感情,像海洋深处涌动的暗流;他的心灵,像一个丰富而伟大的金矿。”
柳笛放下作文本,长出了一口气。她抬眼去看章老师,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什么。可是章老师依然毫无表情。他的脸就像一张无字的白纸,你不可能从那上面读出任何一点东西。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盆小小的茉莉花,静静地绽放出满屋子的清香。
好久,章老师终于开了口,:“你真的不想解开这些疑团吗?不,你想。只不过为了恪守自己的承诺,更为了不触痛我心中的伤痕,你把这份欲望整整压抑了两年。两年,真难为你了。”他的眉心蹙了蹙,唇际飘出一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你想知道和我有关的事,是吗?”他轻轻地说,似乎在问柳笛,又似乎在问自己,“好,”他下决心的点了点头,声音冷淡而坚决,“那么,我就满足你的愿望,给你讲一些我的故事。”
柳笛一凛,她张大了眼睛,惊愕地瞪视着章老师。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可思议了。“章老师,”她结结巴巴地说,“您可以不讲,如果您觉得……”章老师挥了挥手,止住了她的话。他拿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回味着茶中的苦涩。然后,他开始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声音很平静,很自然,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家乡在苏州。我的父亲是一位中学美术教师,因为自己没有实现当画家的梦想,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可能得益于他的遗传,我从小就对色彩和光线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也练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可是,我却疯狂地爱上了文学。因为有美术的一点点天赋,我非常善于观察和捕捉生活,能很快地从生活中提炼出我需要的素材来进行构思和创作。而艺术家们对美的发现和对生活的热爱,又会常常点燃我创作的激情。你知道,这些对于一个爱好文学和写作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迷上了文学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高考的时候,我背着父亲报考了北大中文系,并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他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往唇边送。凝神思考了一会,他又开了口:“柳笛,你将来考大学,一定要考北大,那真是人类知识和精神的圣殿。”
柳笛怔了一下,她从那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丝蕴涵着的,难以察觉的关切。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章老师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了:
“我来到北大,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鱼得水。我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开始疯狂地汲取,而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惊人的勤奋,又让我很快成为同学中的佼佼者。那时,用‘出类拔萃’来形容我在同学们中的地位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我拥有让他们羡慕不已的东西——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易于感受的心灵。就这样,我在北大度过三年美好的时光。就在毕业之前的那个寒假,我的父母因为工作调动来到了这个离北京不远的城市,于是,我回来和他们一起过春节。而就在春节的前一天,发生了那场可怕的火灾……”
“啪嗒”一声,柳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师,不知怎么的,竟希望他能停止这残酷的叙述。章老师终于把手中的茶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概味道更苦涩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师并没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样停止,他继续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那么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了,去天堂观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与快乐。可是我没有,我视觉中的最后记忆,是火光中的一堵墙向我砸来,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远的黑暗。”
章老师终于停止了他的叙述。他的脸依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激动的涟漪。柳笛用手支着额头,感到无法述说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叙述,以难以名状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神经。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地滴着血——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滴着血。
“怎么样?听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师的声音依然自然而平静,就如他刚带着同学们分析了一篇小说,现在正在询问大家的心得体会一样。
“痛苦!”柳笛从牙缝中吐出这样两个字。
“你说什么?”章老师“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两个字,她没有别的字可说。
章老师的嘴唇忽然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摸索着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几秒种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背影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紧抓着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几条又粗又长的青筋。
好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身体依然背对着柳笛:“你知道吗?以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曾问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两个词——‘同情’和‘可怜’。”
柳笛震动的抬起了头。一刹那间,她了解章老师似乎比两年来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师的冷漠和孤傲,实在是缘于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帮助了。有谁愿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有谁愿意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怜”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怜”基础上的帮助,更是对章老师尊严的一种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师用冷漠和孤傲来武装自己,他宁愿错误地拒绝个别真诚的关怀,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带有歧视的帮助!他自愿与世隔绝,虽然这样会隔绝掉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但最起码也会隔绝掉带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怜”。只有隔绝,才能让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
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章老师转过了身子,脸色一如平日苍白而冷漠。“柳笛,”他说,“上课了,咱们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几秒钟,她直视着章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抓起笔来就写,用力如此之猛,甚至于划破了那厚厚的纸张。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后悔听了这篇文章,更没有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
又是一阵泪水涌入柳笛的眼眶,它冲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泪,让柳笛的眼睛变得清亮而闪耀着光彩。章老师默默地,主动地把手臂伸给了柳笛,柳笛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而稳定地扶住了他。于是,两人就像平常那样,并肩走出了北楼,向操场南面走去。
起风了,一阵夏天罕见的风。整个操场,立刻成了黄沙飞扬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师搀扶着的背影,渐渐在风沙中模糊了,只听见一段清纯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的窗口,向这混沌的世界飘来: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尽管狂着呼啸,这飘渺而清纯的歌声,却始终是那样清晰,那样执着地在天地之间回荡……
可怕的高三终于到了。
不管这些刚刚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愿不愿意,他们必须接受作为“成人”的第一个挑战——考大学。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头扎到书堆里,填鸭似的学、学、学。大学的校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为了使自己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通过“独木桥”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在拼命的给自己加码,头不抬眼不睁地学习,而且还在暗中互相较量着,生怕别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过自己。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竞争的舞台,到处都存在着明争暗斗,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汰,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学校开始增设了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开始,每天两节,第一节老师讲课,第二节考试或自由复习。没有人埋怨。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开设晚自习,倒会有一群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柳笛和章老师自然也被卷进了复习的旋涡。刚开始,学校害怕章老师无法承担那繁重的教学任务,准备给柳笛的班级换一个语文教师,没想到却遭到学生强烈的反对。大家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联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里交涉。柳笛作为同学们的全权代表,只说了一句话:“章老师无法胜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担,在章老师身边,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在我们心中,也没有人能够取代章老师的位置。”高校长听后,长长叹了口气。他抚摩着柳笛的头,慈爱而担忧地说:“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
柳笛一愣,是啊,毕业后,谁来照顾章老师?谁来帮助他工作呢?可是,毕业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结果,他们赢了,章老师被留了下来,而柳笛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点放学时,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师的办公室跑。如果晚自习没有章老师的课,她还要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如果有,她就在办公室里帮助章老师改改卷子,或抄一些复习题的答案。第一节晚自习到七点半才结束,等车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章老师干脆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就是一个棉被;一块面包或一袋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北楼取暖设备并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电暖气拿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章老师接受了,没有说一个“谢”字。
新的一年在师生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来。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飘舞着,不一会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树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新年的气氛中。这一天,学校破例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新年联欢会。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了出来,立刻都显出了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他们在缀满了雪球的冬青上,挂上了一条条彩带,一串串红灯笼,还有一张张精美的贺年卡。不知谁别出心裁,把几串风铃挂到了冬青上,于是,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少男少女们活泼轻快的笑声,飘洒在整个校园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热闹非凡。每扇窗户都用彩漆喷涂上各种各样有趣的图画,并无一例外用夸张的字体写着英文“Happy New Year To You”。黑板上,画着圣诞老人,画着生日蛋糕,画着米老鼠,唐老鸭,画着久违了的卡通和童年。无数的彩带,无数的拉花,无数的气球,无数的纸屑,还有无数的笑脸,无数的笑声,构成了无数的欢乐和喜悦。猜谜、传花、唱歌、跳舞、做游戏、演小品……孩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创造的天性,充分表现出人类快乐的本能。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今天,是属于学生的,是属于青春的,是属于欢笑和梦想的!
柳笛也被卷入这热闹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欢笑。高三的日子的确太压抑了,属于柳笛自己的时间也太贫乏了,她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让那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个爱独处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学们中间,她却感到兴奋,感到充实,感到一种难得的发泄般的快乐。她终于领悟到了,再孤独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她更深深地体会到,章老师自愿选择了孤独,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
联欢会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同学们意犹未尽。班长忽然大喊一声:“歌厅!歌厅!谁去歌厅!”
立刻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中学生不准去歌厅。”说话的是柳笛。
“去他妈的不准!”班长突然口吐脏字,“我们憋了三年了,就这一天,还忌讳什么!何况,歌厅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鹾的地方,我们只是去那里聚会联欢而已。谁跟我去?出了事,我兜着!”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长旁边。柳笛一看,大多数居然是那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他们大概比别人更感到憋闷,更需要发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长问她。
“我……”柳笛迟疑地望着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
“章老师嘛,”班长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现在才下午两点,五点钟,咱们保证回来,误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还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使她简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户。它在扑朔迷离的雪花中,显得那样渺小而孤独。
班长注视着柳笛,这个小女孩,即使在臃肿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纤细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下巴,还有那双眼睛,那样深沉清亮,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又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这样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孩,这样一个让全校男生都为之心动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瞅他们一眼,而宁愿围着那个瞎子转。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平衡。咬了咬牙,他开始“煽动”了:“同学们,柳笛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在柳笛面前,谁也不敢用‘校花’这个词,怕这个词亵渎了她),可是她却从来不给咱们男生面子,今天又要不参加咱们的聚会。难道高三(1)班的男生,真的这么窝囊吗?”
同学们立刻发出了一片近乎起哄似的喧闹声。柳笛赶紧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吗?算我怕了你们了!”
于是,大家簇拥着,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歌厅,要了一间最大的包房。歌厅四面无窗,门一关,里面就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了。班长别出心裁地点燃了几支红色的蜡烛,室内立刻弥漫着温馨浪漫的情调。这一下,同学们都放开了,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柳笛从不知道,班级里还有这么多的人才。“瞌睡虫”袁柯的霹雳舞跳得棒极了,他浑身上下好象没有一块骨头,哪个部分都能扭曲。跳到最后,他竟然单手撑地,在地上飞快地转起圈子来,博得大家一片喝彩。班长的情歌唱得实在动听,《再回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爱在深秋》、《谢谢你的爱》……也不知他唱了多少首。反正这里不是校园,没有人会指责你“少儿不宜”。几名吉他手组成的“男人乐队”,唱起自编的校园民谣,简直盖过了“老狼”和他的《同桌的你》。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让那些男生们目瞪口呆。柳笛惊讶极了,这些“天才”们,怎么平日里一个也没有被发现呢?是啦,禁锢在书本里,挣扎于题海中,背负着沉沉升学负荷的孩子,怎能有机会去展示他们的才能呢? 如果不是这次聚会,大概直到毕业,他们留给别人的印象,都会是一群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柳笛被感染了,被这自由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她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狂舞,一起欢笑。在大家的怂恿下,她也表演了一支英文歌曲——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现》:
“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哦,我喜爱的老歌……”
这淡淡的,带有一点感伤和怀旧情绪的旋律立刻感染了同学们,大家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唱起来:
“所有美好往事,
清晰地重现眼前,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
流下了眼泪。”
一曲唱罢,所有的人真的泪流满面。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氛,不能不让柳笛感动。青春是真诚的,青春是快乐的,青春是有感染力的。柳笛就被它深深的感染了,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一切,更忘了那扇小小的、模糊的窗户,和窗户后面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了。
直到尽兴走出歌厅,看到风雪弥漫中的沉沉夜色时,柳笛才醒悟似的跳起来。“天哪!几点了?”她惊叫着问旁人。
“八点半。”一个同学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表。
“什么?”柳笛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八点半?自己居然玩到了八点半!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而和身体一起颤抖的,还有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来不及细想,她撒腿向学校跑去。天,自己怎么会玩儿到八点半!怎么居然把章老师给忘了!章老师,章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柳笛的心就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烧灼而疼痛。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雪,下得更大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凛冽的北风卷起一团团一堆堆的雪,往柳笛的脸上身上扑打过来。柳笛觉得自己穿得够臃肿的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她想起了章老师,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呢子大衣啊!天,章老师,你究竟在哪儿?如果你在办公室里,你如何能熬过这长长的,寂寞的下午?如果你已经回家了——哦,这样的大雪天,你是怎么走到车站的?柳笛的心乱成了一团,尽管风雪这么大,她还是加快了脚步,趔趔趄趄地向学校奔去。
终于,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校门——上帝,校门居然没有上锁。习惯性的,她抬眼向四楼那扇小窗户望去。办公室没有开灯。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盲人是永远不需要光明的。柳笛不加思索地扑进了北楼。
楼内也没有开灯,柳笛立刻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向感消失了,光与色消失了,她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一点点地顺着楼梯爬上去。听着楼梯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被一团混沌虚无的黑暗包裹着,柳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孤独,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我,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漂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礁撞得粉身碎骨。黑暗,大概是最可怕最不幸的世界了。柳笛突然想到,章老师,不就是整天整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就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此时,她才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点章老师失明时的心境了。哦,盲人的世界本就孤独,章老师又自愿把自己砌进更深的孤独,而今天,自己又奉送给他一分孤独……自己,实在残忍!
终于来到了四楼。柳笛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勉强能够看见物体的轮廓了。她刚辨认出了那扇门,就急切地向它奔去。可是,来到门前,她却习惯性地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轻轻敲响了门。
没有人回答,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她再敲,依然是寂静,可怕的寂静。
她猛的推了一下,虚掩的门立刻开了。
屋里一团漆黑。柳笛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办公桌、椅子、茶杯、暖壶、茉莉花、还有那个电暖气……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章老师。虽然在预料之中,柳笛还是感到难言的失望和惆怅。她再次扫了一眼,突然,她发现章老师的帽子和手套,居然忘在了办公桌上。她的心一紧,没戴帽子手套,章老师能去哪里?然后,在帽子手套的旁边,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是那支用来批阅作文的红色钢笔。难道,章老师写过什么吗?三年来,她从未看过章老师写字,即使在上课,他也从不板书。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纸上没有字,只是纵横凌乱地画满了问号:大的,小的,轻的,重的……各种各样的问号重叠着,交错着纠缠在了一起,象一团乱糟糟的麻。有几个问号画得太重了,甚至划破了纸张。显然,画这些问号的人,当时是多么焦灼、烦躁而忧虑!柳笛的心中猛的一阵抽痛,泪水劈劈啪啪地落在了纸上,浸湿了纸上那鲜红的问号。问号上的红色在扩大、扩大,终于模糊成一片血一样的殷红。她的心也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问号一样,被痛悔与内疚纠缠着。章老师,您在询问谁?您在询问什么?您是在问那个科代表为什么没有来接您吗?是在问她为什么把您一个人冷落在这里,让孤独一点点地啃蚀您的灵魂吗?您可知道,她居然把您忘了,把您忘了……
泪眼模糊中,柳笛又看见了那遗落在办公桌上的帽子和手套。哦,如此焦灼忧虑的章老师,竟然没戴帽子手套就出去了。在这风雪弥漫的夜里,他会去哪里?难道,是去寻找她吗?天,他怎么去“寻找”啊!柳笛心如刀绞,冷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再也不管楼内有多黑暗了,她掉转身子,旋风般地冲出了办公室,冲下了楼梯,冲到了收发室的门前。
不顾一切的,她敲响了收发室的门。“李大爷!李大爷!”她拼命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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